当老人成为资源,阿姨们被要求干起了销售
日期:2025-11-15 11:53:13 / 人气:15

本文为《擦拭夕阳》系列第三篇,《60岁的上门护工,在别人的暮年里讨生活》与《阿姨也要谈恋爱:宿舍里的护工姐妹,为了海王大打出手》分别为系列的上篇和中篇。
“活捉”小刘
6月初,某日,李护士主动联系我,说这件事我一定不能错过,而且确实我也能帮上忙——协助她去“捉”小刘。
小刘就是花心老刘的儿子。他已经干满一个月了。5月底,李护士在盘账时,察觉小刘签单存在异常情况——主要是服务确认单上,老人和护工的签名字体相似。李护士校对了好几份,发现有4名老人的用工单存在异常。
不过,小刘的口碑相当不错。他总共服务10名老人,只有1位老爷子说他干活笨手笨脚,并提出了更换护工的要求,其他老人在回访时,都夸他人不错。
这年头,护工打空卡越来越难了。去老人家,进入和离开,都需要扫码、打卡、拍照。
除了扫码,还需要阿姨和老人签一张“服务确认单”,是手写的。
如果护理员忘了扫码,可与组长和站点报备,站点检查服务确认单有签字(上图),再进入电子签到系统后台进行手动修正——前提是,站点要打电话给老人家里,确认护工确实上门服务过,才能这样。
这个月,有4名小刘服务的老人,连续2周签了服务确认单,可没有电子签到的记录,这才让李护士去核对了字迹。
“活捉”小刘并不难。
周二早上,大概10点半,我们提前来到小刘服务的老人家附近。想着我和小刘只有在员工宿舍的一面之缘(后来那次新员工会议,小刘请假没来),碰巧又剪了头发,小刘应该认不出我,我就靠居民楼更近一些,站在居民楼对面的停车位处,大概有10米的距离;李护士则躲在较远的一处花坛旁观察。
时间差不多到了,小刘来了,他穿着特制的蓝色工作T恤,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。小刘没有看见我,直接奔上了楼,大概20分钟吧,人就下来了,随后离开了小区。李护士和我说,按照他的行程,接下来还有3个老人要服务,都是同一个小区的。他离开这个小区,应该是回家或者去玩了。
不过,问题是,他若存心旷工,干嘛还非得早上10点半去一趟老人的家呢?
如法炮制,我和李护士继续跟踪了小刘3天,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:小刘把那些涉及“异常服务”的老人,都安排在了同一天上门。其中,有一位老人,是一周服务3天,小刘都会安排在早上10点半这个时间段上门。其他老人就安排在下午上门。
李护士之后在我面前,打了个电话给老人家,问了小刘整个服务的过程。那是一对老夫妻,他们夸赞小刘,回答得滴水不漏。
我们已经掌握了小刘打空卡的证据,但为了探明整件事,又过了一周,又等到周二,小刘上了楼,过了10分钟,我和李护士也直接上去,敲了敲门。
“撒宁啊?(上海话:谁啊)”老人在屋里很谨慎地问。
我用上海话说:“阿姨啊,街道里的,有事体。”
老人门一开,我们就看见,小刘正坐在餐桌前,在大口吃饭。
李护士跟老人亮明了身份。这时,听见我们进来的小刘,端着饭碗,侧着身,一边的腮帮子鼓着,直愣愣地看着门口的李护士。他的碗里米饭堆得很满,一大块红烧肉还夹在筷子上。如果不说他是护工,还以为是这俩老人的大孙子呢。
场面有些尴尬,李护士喊了声小刘的名字,然后说站里紧急开会,让他服务完赶紧回去。又转头和老人解释,说没什么事情,就是联系不上小刘,过来找他回去开会的。老人也没多想,笑着解释,说小刘顺便吃个饭。
我和李护士先回了站点,等待小刘过来。大概11点半,小刘来了。同时来的,还有老刘。
李护士让他们去里屋的办公室说话。门一关,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,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。
“小刘,侬……本事大唻。”李护士半张脸垮着,半张脸笑着,倒也不是生气,毕竟要保持领导的严肃性嘛,不过还是忍不住笑了场。打空卡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她处理过很多偷奸耍滑淘浆糊的阿姨,但想着小刘刚才那副被撞破的尴尬模样,实在难以自持。
本来,小刘还想辩解几句,但李护士手头上的证据链非常完整,他只得沉默。老刘也想帮儿子说几句,李护士让他别瞎掺和:“职场上没有什么父子母女的,老刘你干你的活去!”
老刘无奈,只能离开办公室,走前,还是不忘说了一嘴:“李老师,他还小,还不懂事……”
门又再次虚掩上。
当然了,这也不是审讯犯人。李护士就想和小刘确认一件事——他还要不要继续干。
李护士是想挽留小刘的,因为男护工的的确确是这个行业的“稀缺资源”,很多“重度”老人需要能干重体力活的护理员,往往要男性能够胜任,外加小刘还是一个30岁不到的年轻人,更是“稀有”中的稀有。别说上海了,哪怕放眼全国的长护险行业,也很难找到一个20多岁的年轻从业者。且,小刘的口碑也很不错,站长也在向总部申请,提高小刘的服务单价,除了能够留住小刘,也是希望能开一个先河,吸引更多年轻人加入长护险行业。
李护士之前和我沟通过,说这次小刘如果放个软档,认错态度好,是会给他机会的。不是她非得和小刘较这个真,而是如果小刘知错不改,将来还是这么干,若被医保突击检查发现了,会连累站里其他人。这个季度护理站已经挨了罚,再爆出问题,恐怕不好收拾。
“我不干了。”小刘直截了当,语气轻描淡写。
“你确定?”李护士说。
“哎,早就不想干了。我本来送外卖干得好好的,要不是我家老头非要我找个‘交金’(社保)的工作,硬拉我来干这活,我才不屌什么检查呢。”
“那行。”李护士拿来一张离职表格,递给小刘,“你填一下,交给文员老师。”
小刘去意已决,在办理离职手续和对账的时候,他也就把话说开了。
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,小刘在老人家里建起了一个“私人饭堂”。就说他早上10点半服务的那对老夫妻吧,这对老两口都是70多岁,膝下独女远嫁外地,逢年过节才回来上海看看。长护险是女儿去给父母申请的,她听别人说,长护险是有公家背景,比较权威,想着自己不在父母身边,有个护理员能帮着点,心里踏实。而老两口见小刘是个小年轻,不忍心让他干这干那,再加上小刘嘴甜,“爷爷奶奶”地叫,一来二去,俩老人还真就把小刘当自家孙子了,一听小刘说自己平时没什么人照顾,五顿饭里三顿饭是吃泡面,就留他在家吃饭。
听小刘说,还有一家老人,甚至让他把洗脏衣服拿去给洗了呢。还有一家老人,安排在晚上上门,小刘到了点儿就去蹭饭——这样算,小刘一周能节约不少饭钱呢。
为了应付检查,小刘特地还打印了一份应对的“话术”分发给老人们。老人们对“大孙子”言听计从,不仅不投诉他出工不出力,等检查电话打过去,还无不夸赞其勤劳肯干。
当然了,小刘也并非天天都翘班的。我们“活捉”他的那一周,他正好谈了个女友,比较忙,所以中午蹭了饭后,就急着和女友私会去了。平日里,每个老人家他每周至少去一次,和老人们交流交流感情,反正不用干活,纯陪聊。
小刘坦言,他知道这么干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,只是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暴露了。办完离职手续,他离开站点前,在门口点了支烟,李护士和我最后陪他聊了聊。他说他还是习惯送外卖,挣得少没关系,想干就干,想不干就不干,自由。
“假如有个老年人陪聊服务就好了,你可以去干。”李护士说,“还真别说,好像听说有00后搞什么‘全职乖孙’的情感陪护服务的。”
“这倒是个商机。”小刘掐灭烟,和我们道了别。
李护士也向我表示感谢,毕竟我这几天也出了力了。她问我对于小刘这事儿的看法,我说作为一个外行人,不好多讲什么,只是我从老人的角度看,确实能理解,老人的孙子孙女大体上也就小刘这个年纪吧,换作是我,让一个嘴甜的小年轻干粗活脏活,也于心不忍的。
“也是。”李护士点点头。
我和阿姨、护士都一起上过那些需要服务的老人的家,都市里的老人们,大多都和子女分开居住。以前,老人还会帮着子女照看孙子孙女,现在很多年轻人都选择不生孩子,老人们平日里要么和别的同龄人噶噶三湖,要么独处,与年轻人产生交集的机会减少了。
有时候想想,小刘或许并非只是单纯地给老人们提供了某些情绪价值,他更多是扮演了老人联系世界的一个通道,是他们排遣孤独的出口吧。
不过,诚如李护士所言,在老人的纵容下,小刘是否能够坚守自己的职业底线?他现在一周还会去一次老人家,以后会不会保证呢?如果老人未来给他塞红包,他会不会要呢?
这些事情没有如果了,毕竟小刘也没有长期干这行的打算。
长护险这个行业缺年轻人,或许,永远会缺下去。
阿姨重伤
前文中,我提到过一名叫王静的阿姨。
6月中旬,一个周三的下午,站长正在为“阿姨赋能”这件事儿犯愁呢,却接到了王静家属来电——王静帮老人家擦窗户,不慎坠楼,还好是从二楼坠下,下坠时跌在防盗窗上,有了个缓冲,没有生命危险。但她后臀部着地,下身不能动弹,现在医院急救。
挂掉电话,有那么一瞬间,站长只感觉有股电流在脑袋里窜。但很快,她便镇定下来,赶紧让李护士联系王静服务的老人,通知其更换阿姨。
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,闹大了,站点就得停业整顿。站里30多个阿姨,其中一半和站长算是老交情了。站长就像一个民工队伍的包工头,自己须端得住饭碗,也得给姐妹们谋福利。
站长原来是浦东一家长护险站点的文员。3年多前,此地新开站点,招募站长,她便来应聘、上岗。从租房到招募第一批护理员,再到拓展市场,都由她一手操办。为了尽快把业务开展起来,她从原来站点那儿挖来5、6名经验老到的阿姨。跳槽过来的这些阿姨,收入并未见得比原来增长多少,但她们都说,站长平日里看起来凶,不过做人没的话讲,敢向上级发话,也敢担责任。老人若是来投诉,站长也不是一味以“客户就是上帝”为准则指责阿姨们,而是就事论事,理清责任。阿姨们说,出来干活,钱是一方面,跟着哪个人干得舒服、心不累,也是一方面。
王静就是一位资格较老的阿姨推荐来的。
坠楼这事儿,实在太大,难点在于“赔偿”责任的界定——擦窗是违规行为,公司是否会承担赔偿责任?那家老人是否会承认,是他们让阿姨擦窗的呢?还有其他问题,譬如:医保局是否会借此盘查所有的违规操作事宜?站点日常运营是否会被叫停?自己会不会被削职?只是这些事情站长都无暇担忧,得先把赔偿界定的事处理好。
站长先向总部领导报备,然后喊上李护士,赶紧去医院看望王静。
王静除了腿骨有几处骨折骨裂外,还伤了尾椎骨,须得长时间静养。不幸中的万幸,没有落下终身残疾,但一两年里是干不了重体力活了。站长和王静的家属开门见山,聊了关于赔偿的事。家属不懂这事儿在法律层面到底关乎多少钱,只是觉得,人跌下了楼,伤了,没死没残废,那误工费、营养费、医疗费用,50万?60万?这总是需要的吧。
摸到了家属的心理价位,站长有了些底。晚上,她和公司领导沟通,却犯了难。总公司的意思是,擦窗本就不在服务范围,王静违规操作,和公司没有关系。公司出于人道主义关怀,也就是意思意思。
知道了上面的态度,站长并未过多争论。第二天,公司早早派来运营总监,与站长一起,前往涉事的老人家里,了解具体情况。说是“了解”,其实,运营总监的态度很明确——责任划分,才是最重要的。
“阿姨擦窗,肯定是老人指挥她去做的。”运营总监说,“我们就是去走个过场,确认一下。”
来到老人家,开门的是位独居老太,约70岁,身体健朗,一听是长护险公司的领导来了,脸色有点儿难看。她没让站长和运营总监进屋,而是打起了电话,让自己的大儿子赶快过来。
“我儿子半个小时就到了。”说罢,老太就准备关门。
但站长横在了门框那儿,说:“奶奶啊,我们就是来了解一下,昨天王静阿姨是不是擦窗户了?”
老太摇摇手,说:“等我儿子过来。”随后又问:“人没死啊?”
“没有。”站长说。
“没死就好。没死就没事体了。”老太说着就进了里屋,也没邀请站长和运营总监进屋。
两人就站在门口等着。大概45分钟后,老太的儿子匆匆赶来,他看见站长和运营总监站在门口,也没邀请她们进屋,就站在门外楼梯处,和她们交谈起来。
“听说人没死,那有什么后遗症哇?”老太儿子问。
“是这样的,我们昨天去过医院了,伤到了腿骨和尾椎骨,得休个一两年吧。”运营总监说。
“哦,还好还好。我懂的呀,这种伤,最重要的就是注意休息,就不会有后遗症了,没事体的,我懂的。”老太儿子说,“那么,事体就是这么一个事体,你们是要了解点什么呢?”
站长直言不讳:“人是从你们家掉下去的,赔偿的事情,我们公司,你们家,大家都是要承担一部分的呀。”
“我晓得,晓得的……”老太儿子连说了好几遍“我晓得我晓得”,人已经从楼梯口挪移到了屋里,“我们多多少少会出点儿。”
“有您这句话就好了。”运营总监笑道。
“那么‘多多少少’是多少?”站长不依不饶,继续问。
“嘶……是多少,这怎么讲唻,我也不懂……”老太儿子面露难色,“500块?1000块钱顶多咯。”
“我知道了,谢谢。”站长了解了对方的心理价码,不想过多纠缠,待回去再做商议,就准备走了。
但这时,运营总监突然说了句:“哎哟,那您打算承担的责任范围好像也太少了点吧?”
“少?什么少?”老太儿子又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“这不是多和少的问题。”运营总监说,“双方之间最重要的是理清责任关系,是谁的责任,就谁承担属于他的一部分赔偿。是多少就是多少。”
“我们有什么责任啦?”老太儿子说,“阿姨么,是你们派来的,我们有什么责任啦?”
“我们这是用工委托关系对吧?老太太让阿姨去擦窗,阿姨就去擦窗了,然后坠楼了,这都是发生在服务时间里的。”运营总监说。
老太儿子摇摇手,说:“不是,阿姨要擦窗,我们很感激她负责和热心肠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运营总监插嘴道,“什么是‘阿姨要擦窗’?阿姨怎么会自己要擦窗?我们公司明令规定,擦窗不在医保规定的服务范围里。没有老人的要求,阿姨怎么会去擦窗呢?”
“这我怎么晓得啦?”老太儿子对着屋里问,“老娘啊,是侬叫阿姨揩玻璃的?”
“么!么!(上海话,没有)”老太喊道。
“听到伐?”老太儿子说,“阿拉从来没指挥过阿姨擦玻璃哦。是阿姨她自己要搞的哦。阿拉没责任的哦!”
说罢,老太儿子站进了屋里,说老太要睡觉了,有什么事情再说。便关了门。
下楼。
站长和运营总监淡淡地说了句:“哎呀,领导,我们刚才知道他心理价位就行了,和他讲这么多,反倒让他有心理准备嘞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运营总监说,“我知道的,公司就是派我来了解情况的,现在既然客户家属坚持认为是阿姨自己要去擦窗的,那就行了,我把这个事情上报公司,我的任务就完成了。”
站长不说话。
运营总监补充道:“这是阿姨和家属之间的矛盾了。公司那里,就让总部的法务去处理。这个事情在我们这里就结束了。你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怎么和医保那里解释违规操作的问题。这个叫王静的阿姨,是在实习期对吧?这个还好,我到时候和医保那里能解释的,就说,阿姨是新人,对服务范围还有些生疏。医保那里应该不会为难我们,顶多就是罚款咯。”
“嗯……”站长不说话。
“只要不停业整顿就行,阿姨和客户之间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搞。对了,你那个‘护理员赋能’的事情有没有安排下去?”运营总监问。
“已经在弄了。”站长说。
“你要尽快啊,业绩压力大,上头盯得紧。”运营总监说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站长回道。
下午4点左右。王霞、玉芬回到了站点。
“你们不干活啦?又不开会,回站点干嘛?”李护士和站长问道。
王霞从包里拿出一张信壳,麻溜地递给站长。站长马上反应过来,这里面装着钱。王霞说:“王静摔了,都是一个宿舍的,姐妹道理,刚才宿舍里大家拼拼凑凑,这里头有6000多块钱。”
“哎,你给我干嘛?你们自己微信红包转给王静好了。”站长说。
“哎哟领导,有人出得多有人出得少嘛,大家钱就放一道唻。”王霞说。
这时,玉芬插话道:“是啊,怕王静到时候微信上不收。”
说罢,玉芬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壳子,说里面也有个5000多块,是其他宿舍还有不住宿的几个阿姨凑的,让站长帮忙交给王静。
办完这事儿,王霞和玉芬离开了站点。
站长拿着两个装着现金的信封,看着李护士和文员。李护士和文员不响,要么盯着手机看,要么盯着电脑看。站长咳嗽了下,自说自话地说了句:“身上没现金,去隔壁银行拿。”便出了站点。
回来后,站长没有回她的办公室,就坐在文员和李护士旁边,笑着自说自话:“别看阿姨她们都是外地人,五湖四海的,感情倒蛮好的。不像我们上海人……”
“是呀,阿拉上海人现在只管自己的。”李护士说。
文员说:“领导,你讲呗,阿拉出多少好唻,覅打弯唻。”
“我又没让你们捐款。”站长笑着说,“搞得我不讲道理了。”
“各么(上海话:那这样)……”李护士拿出手机,转了账,“我转你300。”
文员看到李护士动作了,拿出手机,说:“我一个月工资到手就3000多,平日里自己也不够用唻,100……200吧,好伐?”
站长微信上收了款,然后从刚才从银行拿的现金里,取了2000块钱,放进了玉芬的信壳子里。
“后面一个礼拜的中饭钱我来出,好吧。”站长说。
为了不打扰王静休息,站长决定第二天再去看望她。
当天晚上。运营总监又和站长通了电话,主要交待说,不要参与王静坠楼这件事,公司会让法务人员对接的。
“医保局那里我提前解释过了。”运营总监说,“你专心把‘赋能’工作执行下去。”
但站长还是问了,公司对待王静坠楼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态度?
“是公司的责任,公司承担;不是公司的责任,公司不承担。”运营总监说。
“那意思就是,王静她违规,是她自己的过失咯?”站长追问,“我知道公司有公司承担的范围,不过,法务那块,至少在沟通中吧……帮王静向老人家属那里争取点权益?老人说是阿姨自己坠楼的,那就是了?这不能只是一家之言吧……”
“你管好你自己的事。还有,别去和王静家多说什么。”运营总监挂了电话。
次日早上,站长便去了医院。王静还在睡觉,站长不想打扰她,就拉着她家属到一旁,把大伙凑来的钱给了他们。站长还是忍不住,和家属聊起了公司和老人的态度。王静家属也听得出来,老人那边看来是要撇清关系了。他们心里也早有准备,毕竟平日里再怎么客客气气,也经不住金钱上的纠纷。只是他们也没想到,老人会撇得一干二净,这么快,一点余地也不留。
“哎呀,好歹也给老人鞍前马后过,倒是一点儿感情也不讲。”
站长让王静家属先不要太急,公司给阿姨们上过保险,多少能赔付些钱。王静家属希望公司能帮王静去老人那儿多争取些。站长点头,说会努力的。
平静了一天后,运营总监打来电话,告诉站长,王静的事情,总部相关人员已经派人去老人家里谈过了,老人那边坚持认定,是王静自己要帮老人擦窗的,并且,在擦窗过程中,老人还多次劝导王静不要擦了,要当心。但王静坚持要擦,还说让老人别担心她。是王静逞能,最终大意,才失足坠楼。
“那总部这里怎么讲?王静养伤期间的工资怎么算啊?”站长问。
“法务那里说了,护理员只有第三方雇主责任险。而且,我们和王静签的是劳务合同,不是劳动合同,再说,她还是实习期。我们不按照《劳动法》的范围赔付,结清她实习期内的工资就行了。当然了,保险那里我了解过了,人没死没致残,说是最多能给2万。总部这两天还会派人去慰问王静的。如果她不满意公司政策,可以打官司。”运营总监说,“反正这个事情就这样了,你也不用多操心了。倒是要抓紧推进‘护理员赋能’项目!明天养生讲师会到你站点来培训,你安排好。”
第三方雇主责任险
站长挂了电话,拿起了办公桌上的那本《银发经济,产品手册》的项目书,翻到产品目录。
《银发经济,产品手册》| 作者供图
王静的事还没个说法,阿姨队伍改革的工作又迫在眉睫。公司有意要护理员团队“销售化”,开始与兜售“夕阳产品”的公司尝试合作,这让站长很是头疼。
李护士走来,看到这份项目书,嘲讽道:“哦哟……今天要阿姨推销艾灸,明天是不是要推销墓地啦?那索性把‘殡葬一条龙’都接进来一起推销么好唻。”
“唉——”站长叹了口长气,“公司要我们怎么做,我们就怎么做呗。”
“阿姨赋能”
又过了一天。
早上8点不到,站长、李护士、文员,就开始收拾起站点二楼的档案室了。档案室拢共有30来平米,平常不太用。大伙儿把桌椅都推到墙角,抬出一张单人护理床放在屋子中间——今天,所有阿姨都要来开会,学习怎么做艾灸,以及推销该产品的话术。
8点半,阿姨们陆续来到护理站。“养身讲师”9点半到,中间1个小时,站长要先和阿姨们开会。已经来的阿姨都在一楼聊天,说这几天谁谁谁又不干了,跳槽到隔壁街道的护理站了,据说那个护理站工时单价开到45块钱,“一个月能多赚1000多块钱嘞”。
人齐了,会议开始。除了讲一些日常的投诉处理以外,站长告知了阿姨们一个非常重要的调整——“护理员团队激励和工时调整”。
首先,工单服务这块,改为5档阶梯式,原来固定40元一单,改为36元、38元、40元、42元、45元的金字塔形单价表,而且,所有护理员需要进行星级评定,已经在职的护理员定为“三星阿姨”,往后新入职的阿姨,转正的一律按照“二星阿姨”评定,若连续2个月投诉和飞检等不过关的,则降为“一星阿姨”,在一个季度中投诉、飞检等等达标的,就能升星。
“哎哟吾滴乖乖。”一个操着苏北口音的阿姨说道,“听也听不懂,搞得噶复杂,还不如人家隔壁爽气唻。”
说罢,阿姨们议论纷纷,站长让大家安静,接着说。
第二,福利方面,公司有了新规定,对高温费做出了调整,原本高温费所有阿姨统一300元,现在工单在100单以下的人,高温费100元,工单在100到200单的,高温费200元,工单到200单以上的,才有300元高温费。
最后,取消了护理员和站点工作人员的年终奖。
当站长宣布完这条时,引起了阿姨们的轩然大波。大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,其中不乏用各自方言骂脏话粗话的。
“领导,这干得还有啥意思嘞?”一位资格较老的阿姨大声抱怨。
站长让阿姨们先都安静,紧接着阐述起公司推出新的项目:“只要干得好,肯定比以前挣得多。”她把项目书的复印件分发给了阿姨们,有的阿姨看得一头雾水,有的阿姨一眼就明白了,直抒己见:“这是要让我们卖保健品喽!”
站长说:“公司还接触过殡葬行业,一单白事,如果你谈成了,提成在20%到30%之间。”
“这个我晓得的。”玉芬插话道,“之前就有人联系过我,一趟白事,好几万,20个点嘞,能拿不少。”
“今天我们过来,就是学习做艾灸的。”站长说,“之后还有按摩之类的项目。”
“不对啊,领导,这不是超过服务范围了哇!”有阿姨提出质疑,“我们又不可能去做艾灸的咯。”
站长细细做了解释:就拿艾灸这项产品来讲,阿姨推销产品,相关养生机构派技师来做项目,阿姨只能拿销售提成。但是如果阿姨自己也能当技师,就能多拿一份服务钱。不能超范围服务啊?那好办,站点30多名阿姨,“内循环”呗,A阿姨推了单,就让B阿姨来做,B阿姨推了单,就让C阿姨来做。做来做去,都是站点自己人挣这钱。
这个法子是站长苦思冥想才想出来的。她盘算,总部要求护理站背的项目指标,只是一个数字金额,无论是让老人买“艾草”,还是让老人找技师来做全套,只要最后金额到了就行。既然如此,干嘛不让阿姨们去挣这钱呢?就当是阿姨兼职呗。公司也没说阿姨不能兼职,只要做艾灸、按摩的阿姨和那个老人之间没有长护险的服务关系就行了。
站长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。就这短短1个月,站里原本38个阿姨,走了6个,伤了1个(王静)。隔壁街道去年年底新建的护理站突然发力,提高了单价,开始抢阿姨了,本站50岁左右、年龄相对较小的阿姨们,闻讯纷纷跳槽。岁数较大的阿姨也有蠢蠢欲动的。不过,看在与站长的情面上,大多数年长的阿姨还是选择继续干。
但站长清楚,靠“交情”留住阿姨们是长久不了。年长的阿姨普遍在55岁到60岁,她们自己的身体条件也很难长久维持上门护理员这种高强度的工作。阿姨们属于干半年赚半年,说不干就可以不干的。再者,现在公司相当于变相压低了阿姨们的收入,底层逻辑上,出来干活就是为了挣钱,若是收入相同,可以看情面,可收入不同了,情面又值几个钱?
在艾灸讲师来之前,站长公布了最后一个公司政策上的调整:公司不再提供鞋套、医用手套等物资,需要阿姨们自备。
“哎哟,这啥公司嘞,嘎抠的唻。”
“那自己买一双拖鞋了只能。”
“那手套呢?有些老人要抠大便的,怎么办?”
“皮肤病老人洗澡咋办,我自己买吗?”
“让家属买的话,有些家属会觉得戴手套是多余的。”
“我看到网上有便宜的手套。”
“便宜的不行,一戴就破。”
“哎哟麻烦死嘞。”
……
阿姨们议论纷纷,10来分钟后,艾灸技师来了,开始和阿姨们讲解怎么帮老人做艾灸,包括教推销话术。站长无心听讲,只让阿姨们和李护士认真学习,自己去了办公室,关上门,坐在椅子上,什么也不想。
1个小时后,艾灸培训结束。阿姨们赶紧离开护理站,前往各自的老人那里上工去了。艾灸技师在站长办公室桌上放下了一套“艾灸护理用品”和报价单一份,又与站长客套了几句,便离开护理站,准备赶去下一个站点培训。
站长拿起报价单,上面一共5款艾灸产品,分为“金,木,水,火,土”,叫什么“五行平衡养生术”。“五行”全部做下来才算“一个完整的疗程”,给老人报价是2888元。如果单买,比如买“金”,就是888元。
文员过来,拿起样品看了看,盒子上写着“火”,拆开,里面是一根又粗又长的艾灸条,小臂那么长,像根烧香用的香烛。
“就这个东西,一根888元?”
“说是能用好几次呢。”李护士从楼上档案室下来。
“你说,这家养生公司给我们公司多少返点?”文员问。
“哎哟,这东西又不值铜钿(钱)的咯。起码返一半的。”李护士说。
站长苦笑,打开手机,给文员和李护士看总部工作群刚发下的通知,说:“我们站点,6月份,销售指标是2万元,7月份是5万元。”
“要死唻!”李护士喊道,“册那,公司起码赚一半!整个集团100个护理站,每家赚1万块,就是100万。公司吃相太难看了吧?”
“覅瞎讲。做一单,护理员有10%的提成。”站长说。
“打发要饭的。”文员插嘴道,“羊毛出在羊身上。”
“做你们的活去。”站长说。
忙完一天活,晚上,站长发了一条消息给王静,以表慰问。王静诉苦,说麻药过了,疼得厉害,不过,脑子是清爽的,也从家属那里得知了老人和公司的态度。
王静打了个电话给站长。电话里,王静说,是老人让她擦窗的,而且,老人还说,如果不同意擦窗,就不要她干了,要换护理员。王静刚来公司,手上老人不多,不想失去这个客户,只能硬着头皮擦。在擦窗的过程中,那老人要求颇高,不仅要擦玻璃屋里面的一面,还要她把屋外的一面也给擦干净。王静探出半个身子,本来想意思意思,但老人又要她擦拭窗户的上沿,她够不着,本想放弃,但老人堵在她面前,还动手动脚,推搡她,这才导致她失稳坠楼。
说着说着,王静哭了。
站长问:“你有没有证据啊?比如视频啊,哪怕录音也行啊。”
“没有,领导,没有哎,哪里想得这么多啊。”王静说。
站长知道,王静这次要吃亏了。她只得安慰道:“以后出来干活,一定要记得保护自己,也要记得联系领导。”并许诺,会尽量协助王静争取权益。
挂完电话,站长感到疲惫虚脱,倒不是今天干了多少活,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虚无感。
关于王静的善后,直到我7月份结束这次行业跟踪,也未能得到圆满处理。期间,王静的家属去过老人家,试图当面理论。可老人的儿子早已把老人送走,以“老人身体不适送医了”为由,隐匿了老人的行踪,并拒绝协商。后王静的家属前往长护险总部讨要说法,总部法务出面,有理有据,王静家属也未能获得满意的补偿。现在,王静已向法院提起诉讼。这场纠纷,看来没有一两年是无法得到结果的。
7月中旬,站长再次为王静发起了一次站点内的捐款活动,募集了约1万元钱。
站长跳槽
采访到6月底,我产生了一个想法:先前,我总是跟随护理员或者护士去观察老人,不自觉地,我的视角,或多或少会站在护理一方。那么,老人真实的诉求呢?到底他们的心里头是怎么看待上门养老行业的呢?很多阿姨都会教老人说话以应付检查,若问起老人“阿姨服务如何啊”,老人家即便有些想法甚至不满,也不会明说的。
而我想执笔记录当下时代的养老行业,亦是记录这个时代老年人群体的养老诉求和困境。这种困境并非仅仅只是经济层面上的,还有老年人这个作为社会边缘人群的心理层面的。
老年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,却又是一个无声的群体。他们是不会呐喊的,是沉默的大多数。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,譬如我妈,她今年61岁,也迈入了老年。细细想来,平日里,她生病了或者有什么身体不适,很少和我提起。我结婚后,每周去看父母,我妈都会说工作忙就别来了之类的话。我问我妈,身体怎么样?她都会说,挺好挺好,没什么事情。时间久了,慢慢地,我也会两周去看父母一次,甚至一个月去一次。每每想起我妈,头脑里总还停留在她从前年轻时的模样。可再抬头看我妈的脸,岁月好似在她脸上披上了一层面纱,让我陌生起来。
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友人,她帮我想了个法子,让我以“市调人员”的身份,前往老人家采访,和老人说明来因,希望老人提出上门养老服务还需要哪些改进的建议。
原本我打算独自上门,但友人怕我惹出麻烦,还是决定陪同我去。
我们拜访的第一位老人 | 作者供图
我们早上9点,来到第一位老人家里。这位老太年近80岁,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。她与老伴住在一间一室一厅的老公房里。
阿姨是下午才来服务的,我们特地与阿姨上门的时间错开。老太一见到我们,就开始与我们聊天。能和人说上话,她很开心,全程笑脸。为了让老太放下警戒心,我们先是和她东拉西扯了一些家长里短的八卦,譬如平时她喜欢看什么电视,孙子孙女读书怎么样。聊了半小时后,我们便问她,希望公司能再做些什么呢?
“出去。能出去就好唻。”老太看着身边那扇门,说自己有半年都没出过这栋楼了,老伴儿身体不好,推不动她的轮椅,孩子们在这半年里来探望过两三回,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
老太很想去外面看看,她和护理员也多次提过这个诉求,希望这辈子能再出门走走。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好在播放纪录片,草原、高山、溪流、花木、阳光……老太每天不换台,就定格在这个频道。电视机变成了一扇窗户,能给她带来自然的风和阳光。
当然了,阿姨是不可能推老太出门走走的,哪怕是门口的小花园也不行。听老太说,有一回,阿姨偷偷地推她到楼门口吹吹风,5分钟不到,就又折返回去。我们知道,阿姨不敢冒险,顶多就到这个程度了。
我们拜访的第二位老人 | 作者供图
我们拜访的第二位老人,是位老爷子。
老爷子独居,86岁,膝下无儿无女,身体健朗,思路清晰。他全程对我们保持高度警戒,和我们说话时语言简练,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。我们的谈话更像是一场回合制的游戏,我问一句,他回一句,仿佛彼此之间都在博弈,都在拆解对方话语中埋藏着什么陷阱,每一个回合,老人都会想一想,顿一顿,再回答我们,这明显是在回忆阿姨平日里教他如何应付检查的话术。整个过程很短,没说什么,我们便走了。
在之后的走访中,连续3家,受访的老人都跟这位老爷子一样。
我向友人表示了不满。身为局外人,看到老人们高度紧张、小心“伺候”着我们的样子,我心中升起一股同情。这些老人都可以当我爷爷奶奶了,对我们这些年轻人,却一副生怕自己犯错的模样,实则令人唏嘘。
友人让我稍安毋躁,说没必要这么热血。她告诉我,老人和阿姨都被检查搞怕了。
“什么意思?”我不解。
“检查人员也升级了‘打法’,学会‘诱导性话术’了。”
友人进一步解释:譬如,以前检查人员的问话很简单,就问你“有没有洗衣服啊”“有没有拖地板啊”这些。现在不同了,检查人员会问:“阿姨拖地板干手脚麻利不?拖得干净吗?”“听说阿姨帮您叠衣服的时候弄丢了一只袜子?”“阿姨上回给您洗脚水温烫不烫啊?”
“这不是射箭画靶么?”我说。
“唉——”友人长叹一气,“那能怎么办呢。”
下午,我们来到一位老太家。
我一说起是上门养老单位的,她就急不可耐地脱下袜子,说护理员帮她把脚洗得干干净净。一看到我们是年轻人,老太打开了话匣子,问我们结婚了没,有小孩了哇,读书怎么样?老太有个老伴儿,后来一起加入了聊天,还对我说,像我这样40岁不到就能在这行业干检查的,家里肯定有关系的嘞。
这一下把我问倒了。
这话的背后,仿佛是在说,有的人生来就是干基层的,譬如护理员;有的人生来就是“管理人的”,譬如我扮演的角色。所谓的“调研”,在老人和客户眼里,和“领导检查”,又有什么区别呢?
久病在床的老爷子和他的太太 | 作者供图
我们后来又见了一对老夫妻,老爷子已经久病在床。老太看起来很乐观,一听我们是来“调研”,便侃侃而谈起来。老太年轻时在机关单位工作,退休前也是个小领导了,因此,她的话题切入点,与别的老人家就不太一样了。
老太直言不讳,说这一年半载,还从来没有总部领导到老人家里看看的。要说这上门养老,谈不上差,可也谈不上好。阿姨们看起来都挺能干的,可真要阿姨做点什么,是这个也不能做,那个也不能干。
老太说了,有次老头拉稀了,弄得到处都是。阿姨给换了床单,可裤子不能洗。老太认为,一起洗了就一起洗了,干嘛卡这么死?但阿姨连帮忙用脸盆接水泡一下也不行。
老太还说了,上门养老是好事啊,但好像领导也不太懂老百姓的想法,设计的服务内容,好像又和老年人的需求碰不齐。友人在一旁与我悄悄说,老太说得不错,那些服务内容,从定下那一刻,直到今天,好几年来,就没动过。我身为外行人,也觉得不可思议,所谓行业,即是人,人在变,行业就在变,岂有规则万年不变的道理?
老太还抱怨了,说现在的阿姨,一进门,5、6分钟都在玩手机,服务过程中,还要看手机。对于这一点,友人当场赶紧给到了解释,说现在公司有3套报备工序,一个是上门扫码,一个是群里拍照,一个是手机定位。以后,还可能会加别的,比如视频监视。这些东西都需要手机操作,一个流程下来,可不得5分钟,有的阿姨年纪也大,不太会搞电子产品,不熟,搞个10来分钟也是有的。
最后,走的时候,老太和我说,也不指望她说的能不能被上面领导听见,但说总比不说好。我点头表示肯定。
这一天下来,我走访了不少老人,极少有像这个乐观老太一样对我敞开谈的,大多都是三言两语,欲言又止。或许,他们已经不再指望生活能出现什么改变,我在他们身上,看见了“安享晚年”这几个字在现实中渐渐地浓缩成了一个字——“熬”。
时间快到7月了。我自己的本职工作,也将进入“忙碌期”。我最后一次去护理站,拜访了站长她们。
事情的发展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。站长与我明讲了,再干2个月,她就跳槽了,已经物色好一家新开的养老院的工作。我问她,是不是工资更高?她说不是。
“你还记得艾灸不?那个打算卖给老人的养生用品?”站长问。
我说记得。
站长说:“公司要我们6月份完成2万元的销售目标,但压根就没有老人买,为了完成指标,最后只能我们还有阿姨们自己买了。现在,7月份5万元的销售指标,怎么完成?”
“这……”我无语。
“这块片区的居民本来就不是什么高收入家庭,我们还要给他们推销保健品,真是……”站长抱怨道,“我就是有一种,怎么说呢,我虽然也是想出来赚钱,但如果要赚卖保健品的钱,我干嘛不直接去做保健品销售呢?公司赚长护险的钱还不够,还非得从老人身上再刮一层皮下来?”
我无法对此发表意见。商业社会,老人从数据报表上来看,其实就是一个个有待开发的资源。从商业角度来说,这些资源不开发,反倒是罪过了。
站长告诉我,文员会留下,李护士也会留下来,暂替她的岗位。一些和李护士关系较好的阿姨也会留下;还有一部分和她关系不错的阿姨,打算跟着她去新建的养老院干护工。
后来,我问了玉芬和王霞的去处。
站长说,玉芬打算去干“白事销售”了。她早就和白事行业有所接触,之前已经自己走私单干过几票了,赚了不少钱。先前罚款一事,让她下了决心彻底转行了。
说到王霞,这位年纪最大的阿姨,已经准备跳槽到隔壁那家工资更高的护理站去了。王霞已经适应了长护险这行,她原本不打算跳槽的,但最近,公司准备出台一份用工政策,决定不再录用60岁以上的人当护理员了。公司认为,年纪大的阿姨身体不好,干不久,再者,不机灵,卖不了产品。所以,王霞顺水推舟,索性就跳了槽。
这天上午,我在这家站点坐了很久。我和李护士还有文员随便聊着,说说阿姨们的八卦——譬如老刘,他还在干,是不是还有新女朋友了之类的事。
临近中午,王霞来了。文员问她,都离职了,还有什么事儿?王霞说,来拿东西。文员说:“那面感谢锦旗已经给你了呀。”
“还有一封感谢信。”王霞笑着说,“是5月底,老人说有送到站里。我都忘了唻。”
“哎呀,我也忘了,我找找。”文员说。
当文员从档案袋里找到了王霞说的那封感谢信时,我问,能不能让我拍一下呢?王霞说,好啊!
感谢信 | 作者供图
文员和王霞惋惜地说,公司已经取消了感谢信和锦旗的奖励啦。王霞拿出一个钱包,把感谢信夹在了钱包中,又把钱包轻轻地放入了双肩包里,笑着说:“不用啦,没事儿的。”便走了。
“哎呀,还有几张感谢信呢,阿姨也没来拿。”文员说,“反正也没有奖励。”
“能不能让我看看?”我说。
“这没什么好看的啦。”文员回道,“公司取消了奖励,听说有人在总部会议上提出,有的站点的阿姨教老人写感谢信和做锦旗来赚奖励呢。据说,还把赚来的奖金和老人对半分呢。也不知道真的假的。”
文员说归说,还是将这些感谢信摊在了桌面上,我一一拍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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